5 月28 日下午,思勉人文讲座第205讲在闵行校区人文楼5303学术报告厅如期举行,厦门大学哲学系陈嘉明教授作了题为“中国哲学‘知’的观念与‘李约瑟难题’”的报告。本次讲座由哲学系郁振华教授主持。
讲座伊始,陈教授提出了著名的“李约瑟难题”,即“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,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?”在陈教授看来,国人中较早思考这一问题的是梁启超和冯友兰。梁启超认为中国的自然科学不发达,是因为国人有“德成而上、艺成而下”的观念。冯友兰认为,自先秦以后,由“自然”和“人为”所构筑的天平明显开始发生倾斜,“人为”这个概念逐渐从民族思想中消退,人们就以全部精神力量致力于另一条路线,即直接地在人心之内寻求善和幸福。中国没有科学,是因为在一切哲学中,中国哲学是最讲人伦日常的。陈教授认为梁、冯两人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,但他想从中国古代哲学中的“知”的观念角度来提出一种新的解释。
陈教授对中国古代哲学中的“知”的观念进行了全方位的解读。冯友兰曾经指出:“在中国哲学里,知识论从来没有发展起来。”但陈教授坦诚地指出,冯友兰的“知识论”概念,指的是西方意义上的“求真”的知识论,其目的在于把握物理世界的规律和事实;中国古代哲学也有“知”的概念与学说,只是它属于另一种类型的“知识论”,这种知识论基本属于道德反省与践履的范畴,无论其目标指向或是认识内容,都是与道德修养与道德行为相关的,而不是科学意义上的认识。强调“力行”是它的基本特点。中国古代哲学中“知”的概念有三层义理关系。第一,“知”是尽心知性的道德内省功夫。在儒家那里,“知”的概念被区分为“闻见之知”与“德性之知”。儒家强调的是“德性之知”,即通过反身内省来求得知性与知天的认识。孟子为此奠定了基调: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;知其性,则知天矣”。儒家如此,道家亦然。第二,“知”的导向是道德上的“穷理”。不论是知性还是知天,总之其导向都是追求穷尽事物之“理”。不过这种“理”无涉外部世界的事实,而是有关仁义礼智之类的“内圣外王”之理。第三,知的结果是达到“知行合一”,实现道德践履。传统哲学的知识观把人的知识观念引向道德内省与践履,而不是研究数学和物理的知识如何可能诸如此类的问题。以上三个特点的刻画凸显了中国古代哲学中“知”的特点。
中国古代哲学中“知”的概念和西方知识论语境中“知”的概念显然不同,求真的知识论在中国“从来没有发展起来”,这导致思想与论证逻辑的缺乏,因果观念的缺失,这些与近代以后中国科学的落后有着直接的关系。陈教授随后论证了中国古代在认识与论证逻辑方面的欠缺。在陈教授看来,儒家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命题,比如“仁者爱人”、“仁、义、礼、智,非由外铄也,我固有之也”等等。实际上这些命题大多属于“信念”,而非“知识”。它们是一些主观上认其为真的形而上学命题,并不具有事实性的因素。如果是事实性命题的话,可以诉诸经验来验证。但对于形而上的命题,则要困难得多,因为没有相应的经验可提供论据与验证。那么,儒家是如何对此类命题进行论证的呢?陈教授认为,孔子作为儒学的开山宗师,他对于自己所提出的命题大体上不做什么论证。孟子与孔子的不同,孟子比较注重论证,讲究说理,但说理的方式仍然停留在类比和比喻上,没有发展出演绎和归纳的理论方法。先秦之后的儒家,一直到宋明理学与陆王心学,在论证方法上都未见有什么推进。陈教授进而认为,缺乏归纳法与演绎法的一个结果,直接与后来中国未能产生现代科学有关,科学是理论性的,科学理论要么来自归纳,要么得自演绎。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归纳法和演绎法为手段的。然而中国古代恰恰缺少这两种逻辑与认识方法。
中国古代哲学的知识观导致了什么后果呢?围绕“如何回应李约瑟难题”,陈教授在讲演中提出了“力行知识论”。冯友兰断言中国不存在知识论,这是从“求真”的角度而言的。不过,当代西方哲学中出现的knowing how 与knowing that 的知识论类型的区分,为我们重新定位中国传统的知识论提供了一个新视角。knowing how 与knowing that 的区分是由英国哲学家赖尔(Ryle)提出的。
nowing that 简单说来是一种命题知识;但knowing how 主要涉及的是知道如何行事,它属于实践的范畴,而不是理论的范畴。陈教授认为,中国传统的知识论属于knowing how 的类型。因此,不能说“在中国哲学里,知识论从来没有发展起来”,而只能说,中国哲学中没有发展出求真的、理论的知识论,而是发展出行动的、实践的知识论。这种知识论是“力行知识论”。与赖尔的knowing how 相比,它既有相同之处,同时又具有自己的特点:第一、它们同属于实践知识论的范畴,知的目的都是为了行。不过中国力行的知识论强调的是知行合一。第二、它们都主张规则的规范作用。不同于赖尔的knowing how 中的经验性规则,力行的知识论的“规则”是以“天理”的方式表现出来的。第三、knowing-how 强调的是广义上的行动能力(skill),而儒家强调的是道德践履,偏向于道德知识论。第四、赖尔把knowing-how 的“技能”看作是某种类似“默会知识”的东西,即可以意会、操作而不必能够表达的东西,而儒家的“力行”知识论则是把“知”认定为“行”的前提。陈教授强调,“力行”这一概念是本土的,能够充分体现中国知识论的特征,即知是为了行。它能够为“李约瑟难题”提供一种知识观念视角方面的解答。中国知识论的这一认知方式,在思维层面上决定了中华文明的取向与进程。中国古代哲学中的“知”往往指向道德实践的维度,而对外部世界有关事实的知识则不以为然,由于中西对于“知”的指向和目的理解的不同,才造成了古代中国在科学(不同于技术)上的落后。
讲座尾声,现场的师生就“如何理解命题性知识和力行知识之间的逻辑关系”、“李约瑟难题和力行知识观之间的因果次序”、“儒家的哲学命题能否称得上知识”、“外延性经验和内涵性经验”等问题同陈教授交换了意见和看法。